茄子落蘇，二字一義，就像從前的書生有一個父母賦予的名字，另外還有一個傳達志趣的表字。落蘇，我極喜歡這個雅稱，輕輕吟哦，味蕾上似乎即刻躍上醇厚豐腴的滋味。
籬落稀疏，那些曾在春風里潛滋暗長過的草本，在清秋的白露中色彩紛呈，勃然秋美之勢，讓秋日的菜園別有一番清新之態。籬落上的扁豆成熟了，懸著鼓脹脹的豆莢，仍有零星的扁豆花兒在綻放，紅白交錯，色彩鮮明，在秋風里搖曳出繁星般的夢幻色彩。尤其那一畦茄子，青茄，紫茄，圓茄，長茄，矮茄，悠然自得地隱藏于深綠的枝葉下，暈染一派綠水青山里的斑斕豐美。
菜園子是每個鄉間孩子流連忘返的地方，那一派怡紅快綠、荒青老翠的景象，像一幅雋永的山水畫，時常在記憶深處徐徐鋪展開來。我們不僅貪嘴淡粉酸甜的西紅柿和一咬嘎巴脆的嫩黃瓜，更喜歡滿園姹紫嫣紅的春花。田埂上，先是薺菜花搖搖擺擺撐起小白傘，接著紫花地丁雍容婆娑了一大片，西紅柿的枝丫間掛滿了鮮黃色的花兒，辣椒花白衣勝雪，黃瓜花嘟起小喇叭……茄子花要開得略微遲些。茄子的枝葉幾乎貼著地面生長，一副低調的模樣。在墨綠色的葉片下，萌發一簇簇小花，形似漏斗，初開時瑩白，經過授粉和強烈光照后，花朵漸呈紫瑩瑩的秀色，像點亮了一盞盞暖色的小燈籠。
不久之后，著紫掛綠的茄子就羞答答地躲在葉子底下了。紫茄華貴而醒目，深紫如同描了黛眉身披紫衣的紫霞仙子；青茄清白透亮，恍若小家碧玉；矮茄則像一個個圓圓的小腦袋，完全可作一首打趣茄子詩的謎面，“青紫皮膚類宰官，光圓頭腦作僧看”。我們那地方主要有紫茄子和白茄子兩個品種，鄉人戲稱紫茄子是紫袍將軍，白茄子為玉面郎君。聽聽這有趣的綽號，那生在菜園里的尋常之物，頓時鮮活，有了別樣意趣。果實飽滿的茄子在蔬菜家族中出類拔萃，給秋天的陽光鍍了一抹華麗的深紫，在菜園里格外清麗炫目。
無論古今，樸實的茄子都是家常餐桌的主流。北宋詩人黃庭堅，飽蘸筆墨深情禮贊友人送來的一筐銀茄：“藜藿盤中生精神”。宋代禪師偈頌茄子：“摘楊花，摘楊花，打鼓弄琵琶。昨日栽茄子，今日種冬瓜……”菜蔬滋味長，茄子冬瓜也能寄寓平和寧靜的心態。家常茄子，味道素凈甜美，自有一種秋的素氣和正氣。“紫茄白莧以為珍，守任清真轉更貧。”早于晚唐時有人賦詩盛贊紫茄子白莧菜的清廉美德，古人食味自見性情。《紅樓夢》里有一道美食茄鲞，不過是腌漬茄丁：“……才下來的茄子，把皮籤了，只要凈肉，切成碎釘子，用雞油炸了，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、新筍、蘑菇、五香腐干、各色干果子，都切成釘子，拿雞湯煨干，將香油一收，外加糟油一拌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，要吃時拿出來，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。”初讀那一段，細品細致入微的美食做法，估計許多讀者都與二進榮國府的劉姥姥一樣呆了，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，真是想象不出用如此近似繁瑣的烹制過程做出來的美食，會是怎樣一種至味？許多人推崇這道大名鼎鼎的茄鲞，但是，我以為這加了過分富貴濃郁食材的美食，已經沖淡了菜蔬的本味，哪里再能吃出一絲茄子味來。
在尋常百姓家，茄子實在家常不過，無人將其列入山珍海味。時令抵達深秋后，別的菜蔬大多枯萎下架了，唯獨幾畦茄子果實累累綴滿枝間。茄子皮薄多肉不耐貯藏，但是母親自有辦法，涼拌、熱炒、腌漬樣樣都是可口美味。還有一種儲藏辦法就是將茄子切成厚片，曬成干制茄子，以備寒冬四月缺少蔬菜時，泡發好做燴菜或燉肉吃。涼拌茄子是我幼時常吃的家常菜，鮮嫩水靈的長茄切成厚片，置于鍋里蒸熟，控干水分，撕成條狀，加鹽、醋、蒜泥、香菜葉，潑上油潑辣子，一道可口又下飯的美味，香氣撲鼻。
那些遠去的寒冬臘月，盡管滴水成冰，我們家照樣經常能品嘗到茄子的厚樸味道，是母親用巧思將菜園里的風情留在了餐桌上。母親將茄子切成細絲，為防止氧化發黑，全部泡在一個大水盆里，然后瀝干水分，在開水鍋里焯幾分鐘，迅速撈出來再次瀝干水分，盛入一個釉光閃耀的黑瓷壇子里，加入適量的鹽和紅辣椒丁。辣椒是有名的秦椒，熱蓋百味，辣也蓋百味，以辣椒之辣輔佐茄子絲，滋味自是鮮辣適口。腌制好的紅辣椒茄子絲，密封放置僻靜處，一周后，即可開壇食用。一碟紫中帶亮的紅辣椒腌茄子絲，其上星星樣點綴紅辣椒丁，頓時亮了全家人的眼眸。辣、鮮、香，一股子田園芬芳，頓時攫住了饑餓的味蕾。經母親巧手轉化，我們將平平淡淡的日子咂摸出不一樣的味道。
茄子美食可真不少，怪不得古人吟詩贊譽“瓠白茄子青，軟美勝粱肉”。茄子炒豇豆做法極簡，豇豆切段，茄子切丁，兩個紅辣椒切絲，快火同炒。不用看菜譜，那種鹽少許、味精少許的含糊說教其實很令人厭煩。三味家常菜蔬，簡單烹制，香氣四溢，自有一份山河逶迤，紅男綠女的溫婉家常。吃到嘴里，齒頰生香，久久不散。夏日偶爾吃一道茄子涼拌苦瓜。茄子蒸熟，苦瓜用鹽腌漬片刻，據說這是有利于心血管病人的一道理想菜肴。茄子炒肉也是家常菜，配以紅椒、綠尖椒，茄子切斜刀塊，放在水里泡幾分鐘，取出瀝干，起鍋加油爆香蒜末，倒入茄子翻炒，小火燜煮幾分鐘，加入炒好的肉絲即成。茄子吸附力很強，肉的味道被茄子盡數吸附，茄子味瞬間變得豐腴無比。另有一種做法，就是將豬瘦肉、茄子和青紅椒分別切絲煸炒。在外面應酬時，吃到過一種炭烤茄子，是將新鮮茄子放在炭火上烤至皮呈深褐色，趁熱以最快的速度剝去茄子皮，切段裝盆，撒上一種叫做木魚花的調味料，配以生姜泥和黃瓜，魚湯加濃口醬油、清酒及海鮮素燒開，作為蘸汁，味道焦香軟滑，質嫩爽口開胃，閉目細品濃舌尖，下酒此物最。
汪曾祺說云南有一道菜品叫茄子酢，將茄子切成細條，晾干水分后，加以鹽巴、鮮辣椒末、粗米粉拌勻后封缸，發酵而成。古書里凡從酉的字都跟酒有點關系，至今無緣品嘗茄子酢滋味。女作家池莉有一道關于晚秋茄子的做法，將最后一季秋茄下鍋，配上紅辣椒，美其名曰“絕代佳人”。并說唯有深諳本地飲食的人，才有幸品嘗到這最后的可餐秀色。我看了那個名字忍不住會心一笑，那是我家餐桌上多年以來從未缺席過的一道時令美食哦。
“本草名傳是落蘇，個中滋味性膻腴。老僧也愛田家好，寫作山林野趣圖”。我想，倘若沒有落蘇這個盡顯古風的名字，亦無幾畦青紫參差的茄子點綴，大自然的菜園里也許會缺失幾分山林野趣、些許斑斕色彩；但是，如果沒有了濃郁茄香的秋天，一定會少了幾分秋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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